苏德超:让一切降临,直到时间的风暴把我刮得灰飞湮灭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0-12-05
2020年11月20日晚上六点半,距离活动正式开始前半小时,图书馆总馆学术报告厅已座无虚席,大门外不少同学还在排队等候入场。第61期微天堂真人图书馆邀请了威斯尼斯人wns579苏德超老师和艺术学院易栋老师同台开讲,两位老师与全场300多位师生围炉夜话,分享彼此对人文的认知与体悟。
苏德超,武汉大学通识教育中心副主任。威斯尼斯人wns579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大学弘毅学堂责任教授、副院长。常年工作于本科教学第一线。为本科生开设“哲学核心问题(形而上学)”“西方哲学史”“西方文化概论”等通识课程。曾被评为武汉大学十佳教师、荣获武汉大学杰出教学贡献校长奖,是武汉大学2019年度新闻人物。
苏德超的人文之路
初识人文
二十五年前的六一儿童节左右,高三的苏德超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挫折——原以为已成功保送西南政法大学,预备就读法学专业的他,突然得知自己保送失败。律师梦破灭,被迫重新准备高考时,他想起了武汉大学招办的来信:“我校不在四川招收保送生,欢迎报考。”虽然不懂人文是什么,“2+2+2”培养模式又意味着什么,但他在懵懂中还是下意识将志愿调整为武汉大学人文科学试验班。这成为他与人文缘分的开始。
1993年武汉大学开办人文科学试验班,1994年人文科学试验班正式获批,苏德超老师成为了人文班的第二届学生。兼修文史哲三门学科,课程压力空前繁重,当时的学生从早到晚都在上课,甚至拨不出时间去图书馆借书还书。回想求学经历,苏德超老师笑言,到了大学才知道,轻松是不可能的,每天过得比高三还要充实,简直就是高四。人文班旨在打通文史哲,培养具有通识视野的人文学者。正是这样的综合培养,让哲学学者苏德超老师涵养了独特的表达能力与深厚的文字功底。
智慧之旅
苏德超老师的大学生活不只有书本,他和朋友们用各种方式拓展着对社会和世界的认知。他曾经和两位同学一起勤工俭学,一开始是抄致富信息的信封,每写一千个可以赚一块钱;接着紧跟“知识经济”的发展找到一份在徐东的家教,一个小时收入三元(因为坐公交就得花费一元,为了蹭同学的自行车,他“硬生生地和那同学成了好朋友”)。这些打工经历,让他发现“这个世界只要努力,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后来,三人成立了“步行者”工作室,很洋气地给工作室起了英文名——WALKMAN,后来才意识到,一不小心把自己命名成了“随身听”。工作室运营并不顺利,屡次碰壁之后终于敲开了一家软件公司的大门。几个文科生最初的工作是手抄图书馆的公文大全,公司以之为底本做公文模板软件。简单、重复、不具备创造力的工作很快让大家陷入疲倦。于是“苏点子”提出创意,把西方哲学史编进脚本,把打怪变成和哲学家的辩论,制作了一款名为“智慧之旅”的哲学游戏。一个假期的忙碌,大家终于拿到报酬。三个人虽然都还不会打网球,但都买了网球拍——网球是那时候时髦的运动。
毕业之后,苏德超选择留在珞珈,与人文相伴。2008年,有杂志以高薪聘请他做执行主编,他婉拒了邀约。
“我其实是一个内向的人,换新环境的交际成本太高了。留在熟悉的武大,才可以更专注地研究我喜欢的东西。也许你们会怀疑,话这么多的人怎么会内向?内向的人,不是不能说话,不能逗人发笑,而是他没法从和陌生人的交流中获得快乐。”
人文与生活
面对主持人曾诗蕾“艺术和哲学是否会毁掉生活”的问题,苏德超老师认为,日常生活的基础是我们的肉体生活,肉体得到了满足,当然会产生快乐。如果只想过动物性的肉体生活,艺术和哲学可能真的会毁了生活。人的生活要审视。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但老是审视,人生也没法过。就好像有个不存在的人总在偷窥你,后来发现这个人还是你自己。艺术和哲学是对生活的审视,可以让我们从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
艺术可以固定住某一瞬间的美好,延长生命的流淌;而哲学是要让大家想一想,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这是一件非常悖谬的事情:一般人往往在不如意的时候才会思考生活要怎么过。研究哲学却让我们接受当下,在接受中改变。人总是希望取悦自己,哲学的取悦所获取的快乐,大致类似于好不容易证明出一道数学难题的快乐,那种快乐跟物质享受并不同类,无法为后者替代。
在某种意义上哲学可以让我们的生活质量变得更高。每个人面对的世界都是一样的,但在悲观的人和乐观的人眼中,这个世界完全不同。这种差别其实是一种视角的差别,是一种解释的差别。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厄运”和“挫折”,只是我们把某种经历解释为了厄运或者挫折。我们的生命中有的只是经历的发生,不管采取什么样的解释都无法修改。我们唯一可以修改的是解释,如果我们有更多的哲学技巧,可以通过修改解释,在物质条件无法到达时,让人生变得更符合期望,或许这就是哲学的最高幸福:愿意接受一切不得不接受的,不跟世界做对,而跟世界为伴,甚至成为其中真实的一员。
人文的“无”与“用”
人文能给我们带来很多美好,但为什么变得“没有用”呢?这跟人类文明史的演进有关。随着近代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一些人倾向于不再相信作为实体的心灵或精神了,他们用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否定了人文的思维方式。自然科学与人文最大的差异在于,自然科学相信因果论,从过去推导未来;而人文相信目的论,以未来定义当下。自然科学的原则是经验观察,诉诸感官。无论什么仪器,最后都必须要用人的眼睛,耳朵,触觉等感官去获取数据。所以感官的地位被提高到了绝对的中心。然后再用逻辑和数学去组织这些感官材料。
在这一过程中,“心灵”变得不再重要,因为人文所注重的现象或过程,是没有任何一个器官可以感受到的。人文不是做数学题,也不是做物理观察,只能“以心传心”,通过对感受的解释获得生命体验,人文是不可能脱离“心灵”而存在的。如果用自然科学解释,恋人握到的是另外一只手,而不是“男朋友”“女朋友”;当恋人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影子,是视网膜上的一个影像,也不是“男朋友”“女朋友”,是人们把这个影像解释成了“男朋友”“女朋友”;爱情就是激素分泌,快乐就是多巴胺旺盛……那些本来可以用心灵去解释的事情,被粗糙地解释成物质时,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幸福,所有那些高明的美妙的东西,就都消失了,消失在感官无法验证的“虚无”中。因为它们是“无”,所以它们“无用”。
然而,那些所谓“无用”的东西,恰恰是那些“有用”的东西要捍卫的。人类之所以要发展科学,正是因为还有那些无用的东西。在无用的东西中我们获得人类所特有的乐趣。二战即将结束时,丘吉尔在国内选举中落败,斯大林嘲笑他:“你打了胜仗却还是被选掉了。”丘吉尔回应:“我之所以带领英国打胜仗,就是要捍卫他们选掉我的权利。”人文对于自然科学应当具有类似的意义。
互动阅读精彩片段
读者:人文思想的提升是不是与读书、与阅历、与多听讲座有关?
苏德超:都有关系,世界是一本书,别人讲述的是一本书,今天是真人图书馆,每个人的经历也是一本书。但人文的提升需要有比较丰富的体验,敏感者的人文素养会比不敏感的人高一点,艺术家心灵的敏感程度要比普通人高很多。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见闻让自己变得更敏感。这与为人处世不同,不是经历得越多越老练,对人文有感知力的人,很多到了七八十岁仍然保持着童真,他们的心中有人文的真谛。
读者:如果说诸如“厄运”等词汇只是人对于客观经历的解释,改变解释就会获得不一样的人生体验,那么有什么解释是无法改变的吗?如果频频对一些经历进行有利于自己的解释,会不会使得对自己的反思钝化?
苏德超:当然,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解释的。从哲学上看,所有的词汇最终一定会循环定义,理解一些词的意思必须通过另外的一些词,而基本词汇则是相互定义的。相互定义词汇的涵义则是完全由我们的直觉和生命共同体决定的。当我们的直觉改变的时候,所有的语义就有可能发生改变。虽然短期内看不出来,但是当时间长了,就可以看出其改变。
我们重新解释那些曾经被解释为“厄运”的事情,是为了更好地生活。有的人是用人格成就生活,而有的人是用生活成就人格,重要的是后者。不论在生活中遇到什么,都可以看作是对人格的磨练,从而成为想要的那个自己。不要用人格去交换想要的生活。
读者:在您看来,能不能把爱好当作职业?
苏德超:职业是讨好别人的社会行为,而爱好是用来讨好自己的,如果硬要把讨好别人和讨好自己的东西混在一起,可能会出问题。我的建议简单而粗暴:选职业就选自己最擅长的,业余爱好则选自己热爱的。混为一谈是哲学上的范畴错误。
读者:我是文学院新生,我的困惑是——学文学有什么用?我学这个专业找工作有什么用?对社会和国家有什么用?
苏德超:学文学有什么用?感谢自然科学工作者的努力,我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对文学的需求会比以前更多。为什么会觉得学文学的不能像学数学物理的那样为社会创造价值?毫无疑问是可以的。社会需要这个专业,就有存在的价值。社会需要表达,需要叙事。社会是通过叙事团结在一起的。文学的功用无可替代。有同学曾经问过,如果一个社会没有自然科学,或者人文学科,哪个会最先灭亡?我的回答是最先灭亡的社会一定是没有人文学科的社会。
读者:我看过一本写敦煌的书,书中有一位李云鹤老先生,他的孙子在澳大利亚学习文物修复,李老希望孙子毕业后能回到敦煌接替自己的工作。后来我偶然在一个纪录片中又看到了李云鹤先生和他已回到敦煌修复壁画的孙子。在课堂上我听老师讲过朴学大师俞樾先生,后来去苏州寒山寺,看到石碑《枫桥夜泊》便是俞樾手书。刚刚老师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重逢,感觉特别有共鸣。
苏德超:如果说人生有三个阶段,不断重逢是第二个阶段。人生的第一个阶段是不断地遇见,当你遇见的时候,生命在好奇中充满了自由。第二个阶段是不断地重逢,你发现,所有的遇见其实都是一种重逢,凡所遇见,内心都有愉悦的应和。到了第三个阶段,你会认识到自我的丰富,所有的经历,理解的不解的,最终都融化在自己心中,这时你才发现,原来你是那样的丰富,丰富的程度远远超过想象力的贫乏。我们在外面遇见的,无非是自己内心的一部分。
所有生命中的遭遇都是一次相逢,应该把所有的相逢都理解为重逢,这样,生命的过程就是一个发现自己有多么丰富的过程。如果看不到希望,那是因为你一直在眺望远方。
读者:我是20级PPE的新生,想了解老师对生命的理解;为什么在一个因果论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的世界里,依然有一群人义无反顾地愿意被目的论支配?
苏德超:关于生命,自然科学的回答主要是关于碳基生命的,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作为控制生物性状的基本遗传单位,基因有一套编译规则,而文化观念也有类似于基因一样的规则,也会寄生、传播、死亡。现实中的碳基生命也好,科幻中的硅基生命也好,真正让生命成为生命的不是这些载体,而是这些载体所呈现出来的体验。科学家研究的是波长,而不是我们看到的红,但对于生命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个外在的波长,而是内在的效果。人文的意义也在于此。
为什么人受目的论的支配,并且愿意受目的论的支配?用自然科学的观点来看,这只是物质的高阶现象。另外一种说法是,在这个世界上,相信解释的人比不相信的人要多一些。
后记
易栋老师说:“我大一的时候就认识苏老师,在我看来,他的经历非常励志。”
陈铭老师说:“每当有人说我的表达有逻辑时,我总会在心里想,那只是因为你没有听过苏老师的表达,他具象了逻辑。”
苏德超老师在结语中说:“从2019年开始,很神奇,从哲学角度我对世界突然有了属于自己的看法,我开始接受了所有,在我眼中,这个世界也就真的不一样了。所以我想说,让一切降临在我身上,直到时间的风暴把我刮得灰飞湮灭。”
文章来源:武汉大学图书馆公众号
(编辑:邓莉萍 审稿:严璨)